港劇的文藝之春似乎回歸了。

前有橫掃舞台劇11項大獎、廣獲業界好評的音樂劇《大狀王》,內地大熱舞劇《只此青綠》引起一陣撲飛熱潮;後有崑劇全本《牡丹亭》首次境外表演選址香港,百老匯經典音樂劇《仙樂飄飄處處聞》來港巡演近兩個月,都為我們茶餘飯後的清閒時間提供不少文藝選擇。

在這一眾劇目中,話劇《醫·道》不是卡司最華麗的,不是舞台佈景最有經費的,不是宣傳最鋪天蓋地的,但它卻在人人抱著未知心態走進劇場的情況下,用兩個半小時的文戲征服了每個對「燒腦話劇」有所期待的觀眾的心。我也是其中陰差陽錯買票試水的一員,在劇本密集的台詞轟炸下像是來了一場超時空旅行,看到很多事件的影子,哪怕劇院已落下帷幕、伴著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在夜晚灣仔的街道時,劇中發人深省的話語還在腦中久久迴盪。

《醫·道》劇本由英國當代作家Robert Icke改編自維也納編劇Arthur Schnitzler 1912年的作品Professor Bernhardi,故事講述了一名少女因墮胎不當命危,垂死之際有神父希望為其作臨終禱告,卻遭主治醫生Ruth以醫療判斷為由阻止其進入病房。隨後事件發酵引來社會關注,網上輿論不斷,掀起一波波對醫道、宗教、精英主義與弱勢群體的討論。

或者,換個方式總結劇中整個故事的導火索:一位女性猶太白人醫生拒絕一位黑人神父為一位生於天主教家庭的少女作臨終聖事。相信沒走進劇院的讀者也能嗅到其中的火藥味。

在聚光燈下,Ruth和其他角色的一舉一動在地面上投射出長長的陰影,當中並不單純反映他們自己的想法,也屬於其身上的個人特性令人聯想到某些代表群體的現實境況與價值觀。人們深挖Ruth的言行是否出於 #猶太人 #白人 #精英女性 #性小眾......最後才是 #醫生 的角色對 #天主教 #黑人 #神父 進行拒絕,亦或是壓迫。當人們發現一件事背後可能涉及特權階級侵蝕他人利益時,這件事引起爆發和討論幾乎是一種必然。刊登在報刊雜誌、上演於電視節目中,以理性為名的討論,也逐漸演變成激進份子到Ruth家門前打雜塗鴉、到醫院前要求醫生革職,一種 「非我族者雖遠必誅」式的獵巫討伐。

主角Ruth身上有數個具爭議性的標籤,哪怕她作為醫生的專業性和判斷力絲毫不受這些生活中的她面影響,她的意見和決策仍因為這些標籤被無視、被抨擊,直到她怎麼想已經不重要,變成他人借題發揮己見的素材。科學可以沒有國界,科學家卻不能沒有國界。

劇情介紹和劇組人員都評價這部改編劇非常「當代」。在這個個人意識覺醒、人人樂於標籤自己的時代,標籤有助於提升關注、放大立場、減少溝通成本表達觀點,也像Instagram post上的hashtag一樣功能顯著,能夠輕易將一個人、一張相歸至一個詞組可以代表的類別。我們有多容易通過標籤給一個人蓋章認證某個團體身份,再反過來給他的價值觀甚至人品蓋棺定性,從而不願再了解那個人的其他部分?我們又有多習慣在網絡上發表高見、排除異己,然後在現實中搞到一地雞毛?

當劇中上演著標籤引發偏見的戲碼,編劇也試圖打破第四面牆,將這種諷刺帶到戲外。當觀眾沈迷於故事中時,通過台詞恍然發現台上的男演員原來扮演了女人,黃種人原來扮演的是黑人、白人,亦或相反。原本屬於演員與角色間的共性被模糊化,也是為了告訴我們,不要因為既定的標籤對具體的人有先入為主的概念

而編劇想傳達的這個信息,由本身歷史身份復雜、認同感模糊、經常因為「來自香港」便輕易被人貼上標籤的港人來詮釋就更為有趣,形成了一種劇作與現實的互文。

不要先入為主,不要以偏概全,卻是知易行難,尤其受到過以群體為單位壓迫的人有更多矛盾與掙扎。正如劇中那場電視大激辯中一名黑人女性對Ruth的控訴,Ruth在阻止神父進入病房時曾說出帶有歧視意味的「Uppity」,若是單純評論一句話的意思,短短一詞在句中無足輕重,然而他們卻不能無視N字頭詞組的意義,黑人無法忽視其隱含的侮辱性,白人無法忽視說出口自身的恥感。Ruth對此百口莫辯,失去了她從始至終貫穿的「個人意志無關團體」、「我不屬於任何一個社群」作辯詞。

特權階級往往注意不到自己正享受著特權的便利與優待,事實上,Ruth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標籤所涉及的身分賦予了特定視角,這種視角可能和千百年的歷史有關,可能是從小耳濡目染的教育使然,從來不是單純的「個人意志無關團體」便能夠割席,只是她在其位而無感。尊重不同的立場和觀點,也是老生常談,但實際上我們都很難站在他人角度思考問題,因為我們並不站在那裡

誠然,銘記歷史不是為了延續仇恨,當代人不能替前人原諒歷史遺留的創傷,也不能代替前人去憎恨和攻擊一代代人。然而世界就像個巨大的莫比烏斯環,文明的進步就像文明的倒退,歷史總會驚人的相似。社會上擁有privilege的既得利益者覺得激辯的聲音吵鬧,但位低者就是要靠標籤自己才能獲得曝光,喊得足夠大聲才能被特權者聽到聲音,爭取到新的特權,也烙下潛在的偏見,為日後的各執一詞作鋪墊。人類不斷推崇和平、共同發展,卻樂於將自己分門別類,不同的標籤、團體,對立的意識形態,戰爭的爆發……難道我們無法逃離爭執的漩渦嗎?

Ruth與神父最後的對話總結了當代人的危機:人類開始忘記過去的歷史,曾建立過的普世價值;更甚是忘記共同擁有的身份、希望和信念。人類從來沒有所有族群都能共同接受的歷史記憶,也許真要等到有天動物進化到對人類壓迫做出反抗、人工智能發展到向人類統治發起衝鋒,我們才能意識到,人類是一個命運共同體。愛與自由不是和諧的唯一解,還要加上懷舊,對想像中從未真正達致的美好的懷念。寫到此,不禁想到《進擊的巨人》中艾倫對數年視為敵人的萊納說,「我們是一樣的。」《萬神殿2》中以色列和伊朗UI在生命的盡頭前和解,「我們會一起湮滅的。」「也許湮滅的只是仇恨。」

很幸運在這個資訊科技愈加發達、想像力愈發蓬勃的年代,還能看到敘事如此精彩的現實向當代作品。很喜歡這種帶些哲學思辨的劇本,哪怕最後總結不出什麼標準答案,還是能從拷問和挖掘人性的過程中收穫很多啟發。我不確定世界在如今的混沌和紛擾中能否尋覓出共識,但可以預見的是我們大多數人彼時彼刻都會陷入劇中描繪的人際糾紛與自我認知迷思。除非我們記得: “我們是一樣的”

李薔薇
香港青年時事評論員協會成員

圖片來源:《香港話劇團 Hong Kong Repertory Theatre》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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