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台灣詩歌
島嶼日常的詩性守望
1988年,詩人孟樊宣稱台灣現代詩壇已「瀕臨死亡」;2018年,記者蕭歆諺高呼台灣現代詩已迎來「文藝復興」時代。30年的實踐證明,悲觀的“死亡說”實屬杞人之憂,那麼樂觀的「文藝復興」時代是否真的已經到來?我們必須回到2018年台灣詩歌現場,對其進行全面理性的觀察與思考,進而做出符合實際的判斷。
詩集出版
據筆者統計,2018年,台灣出版的各類詩選、詩集超過200部。其中個人詩集至少在180部以上,創下近年個人詩集出版的歷史新高。在娛樂至死的商業化時代,幾代詩人在島嶼勤奮耕耘,對日常生活進行執著的詩性守望,才有了這份亮眼的成績單。
林煥彰
詹澈
從世代分佈來看,前行代詩人的詩集出版較少。主要有林煥彰《活著,在這一年》、詹澈《發酵》、蕭蕭《大自在截句》、辛郁遺作《輕裝詩集》以及余光中遺作《余光中美麗島詩選》等。必須提及的是,年初,洛夫出版了生前最後一部詩集《昨日之蛇:洛夫動物詩集》和增訂新版的《魔歌》。洛夫是一位創作生命力旺盛的創造型詩人,從1950年代到21世紀,縱橫詩界70餘載,總是不斷地進行詩藝的創新、探索、實驗和自我超越,是台灣新詩史上惟一一位在每個重要時期都不能不論及的傑出詩人。早期受存在主義與超現實主義影響,意象繁複濃烈,語言奇詭冷肅,藝術感覺如魔似幻,被譽為「詩魔」;晚期則重返中國詩歌的抒情傳統,詩風也由晦澀濃稠變為寧靜飄逸。洛夫詩歌自覺將個體的生命體驗、宏闊的歷史意識、悠遠的人文精神與深厚的民族情懷融為一體,表現對自然、社會、宇宙、人生深刻的哲學思考,對台灣現代詩的發展影響深遠。《昨日之蛇》收錄動物詩41首,通過對多種小動物的生態演變之細膩觀察,詩人體認到人與動物都是宇宙之神賦予的一種生命和自然的存在形態,進而發掘出人和動物彼此相互依存的互動關係。這部動物詩集以象徵與暗喻手法描繪出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理想狀態,真正實現了洛夫“使個人的生命與天地之間的生命融為一體”的詩學理念,以及“物我同一”的生命哲學思想和生態美學思想。1999年入選“台灣文學經典三十”的《魔歌》與《石室之死亡》《漂木》,是洛夫不同時期的代表作。《魔歌》的再版表明,近年先後離世的周夢蝶、羅門、余光中、洛夫及其他重要詩人的經典詩集,將是台灣出版界因其“常銷”而不斷挖掘的重要文化資源。
中生代詩人構成台灣詩歌的堅實腹地,出版多種詩集。主要有陳克華的《嘴臉》《垃圾分類說明》、孟樊的《我的音樂盒》、蘇紹連的《你在雨中的書房我在街頭》、羅智成的《黑色鑲邊》、利玉芳的《放生》、白靈的《野生截句》等。其中,《膚色的時光》不僅是零雨的第八本詩集,也是台灣年度詩歌的一部重要作品。詩人在獨處的幽靜時光里,通過閱讀人類歷史上永恆的文學藝術經典,在古典與現代之間穿行,與大師和經典進行超越時空的心靈對話,進而發現了生活和文藝中永恆的真善美,努力構建安放靈魂的精神原鄉,讓庸常日子中浮躁的生命和靈魂安靜下來、高貴起來,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但是,由於這種生命思考、歷史探問與靈性追尋的深邃悠遠,加之零雨詩歌一以貫之的智性冷峻的藝術風格,決定了《膚色的時光》不會是大眾文化流水線上的市場熱銷品,而是一部能走進文學史的重要作品,實現了零雨向古今中外文學家、藝術家和靈性追尋者致敬的宗旨。
新世代詩人已由生力軍變為主力軍,詩人眾多,出版了大量詩集。「70後」有丁威仁的《走詩貓城》、鯨向海的《每天都在膨脹》、何景窗的《席地而詩》、孫梓評的《善遞饅頭》、許赫的《囚徒劇團》、達瑞的《困難》等;“80後”有卓純華的《看見你的眼裏有蜂蜜》、張日郡的《背水的人》、宋尚緯的《好人》等;「90後」有曹馭博的《我害怕屋瓦》、葉雨南的《倒著說晚安》、許玄妮的《多風地帶》等。其中,張詩勤的《除魅的家屋》以否定的態度與超越的心靈審視生存環境和人生處境,通過主體自我與內心鏡像的對話,抒寫傷痛、孤寂、不安與反抗,思考生與死的哲學問題,被贊為台灣“新生代詩人的標杆”。1999年出生的詩壇新秀段戎和夜無,分別出版了她們的第二本詩集《保密到家》和《褪獸期》。《保密到家》抒寫作者到美國留學後的遠方思念、成長感悟、內心剖白等心緒感懷;《褪獸期》反映了生命的掙扎,記錄了青春的尖銳、療傷、陰影。兩部詩集都是詩人“日子正當少女”的青春記事和生命寫真。
詩集出版的另一亮點是女詩人的創作呈井噴之勢,出版的個人詩集至少在50部以上。主要有張寶雲的《意識生活》、林婉瑜的《剛剛發生的事》、徐佩芬的《夜行性動物》、劉曉頤的《來我裙子裏點煙》、夏夏的《德布殊小姐》、廖亮羽的《時間領主》、潘家欣的《負子獸》、夏維恩的《迷糊夢》、坦雅的《光之翼》等。「90後」詩人楊敏夷的《迷藏詩》是一部具有鮮明女性主義立場的詩集。詩人以女性的視角、身份和思維切入女性內在精神、情感和心理的開掘,為現代女性的曖昧處境與模糊身份發出抗議之聲。由於父權文化對女性長期的規訓、懲戒與傷害,女性喪失了話語權並成為被書寫的“他者”和歷史失蹤者。在此,詩人批判了男權中心主義文化,彰顯出現代女性的主體意識與身份認同,意味著新世紀台灣女性書寫出現了新的可能。
詩刊運作
詩刊是詩歌發表的主要園地。台灣詩刊均屬同仁自籌經費維持運轉的民間刊物,這種特殊性決定了台灣詩刊「創刊」與“停刊”之事時有發生。2018年沒有出刊的有《兩岸詩》《好燙》《風球》等,正常運行的詩刊主要有《創世紀》《葡萄園》《笠》《乾坤》《台灣現代詩》《吹鼓吹詩論壇》等。每種詩刊都個性鮮明,風格迥異。
其一,專題化的運作方式。1954年創刊運行至今的《創世紀》已形成秀外慧中、穩健持重的美學風範,是台灣目前影響最大和品位最高的詩刊。2018年,《創世紀》的「特輯」、“專輯”和“專欄”依然風生水起。“張漢良詩學專欄”、余鏡熹“誤讀詩學專欄”、陳素英“推薦一首詩專欄”、楊宗翰“學院與詩的內外”延續多年,依舊在較高水準運行。今年又新增王厚森“城市·世代·詩專欄”,對不同城市、世代的詩人作品進行比較言說。“漂木著岸·洛夫紀念專輯”刊發16篇追悼詩文,緬懷創世紀詩社創始人之一的元老詩人洛夫。在詩歌創作方面,《創世紀》推出4期“主題徵稿”專輯:“看見女力”聚焦女性與權力,“湄公河的月亮”討論台灣新住民,“銀河鐵道之詩”展開童話議題,“比海還深”暢議家庭與血緣。可以說,《創世紀》的欄目設置既保持相對的恆定性,又不時推出新舉措。
《吹鼓吹詩論壇》是一份具有活力、激情與創造力的新潮詩刊,一直秉承「表演、對話、遊戲、創造」的宗旨,目標是“詩腸鼓吹,吹響詩號,鼓動詩潮”。每期都推出一個令人驚奇又極富創意的主打專輯。2018年4期共推出:“運動詩專輯”、“原鄉/異鄉專輯”、“推理詩專輯”、“魯蛇/溫拿專輯”(英語loser與winner的譯音),每一專輯後配發相關評論。以第34號的“推理詩專輯”為例,在卷一“詩寫推理”部分,刊發了林彧、蘇紹連等46家的詩作;在卷二“推理詩論”部分,刊發了陳鴻逸、右京的兩篇推理詩論述,前者結合具體作品剖析推理詩的歷史場景,後者對推理詩的“探賾”與“索引”進行簡述。另外,《台灣現代詩》的“封面征詩”欄目、《笠詩刊》的“生態·旅遊詩專輯”和“社會寫實詩專輯”等,也都別有特色。
其二,重視新人培養,刊發新人新作。新人是文學創作和文學期刊的新鮮血液,是文學生態可持續發展的必要條件。《創世紀》詩社與詩刊之所以能歷六十餘載而不衰,與其重視青年作者群的培育密切相關。2017年新增的「明日陣列」、“在野良詩”和“職人,文字戀”等專欄,旨在挖掘和培養“數位”和“在野”的詩歌新人,給網路和職場寫作人提供舞台。2018年又新設“青春文學射手”專欄,繼續為新人新作提供新園地。此專欄推出了多所大學的新秀作品以及中學生獲獎詩作。《笠詩刊》也不定期推出“校園詩展”板塊,刊登了台北教育大學、高雄大學、聯合大學和淡江大學學生詩作;《吹鼓吹詩論壇》的“吹鼓吹詩論壇精選”板塊,是其網路空間論壇作品的紙媒版,每位年輕作者的詩作都附有其他詩人的點評。
其三,注重兩岸交流,拓展全球視野。改革開放40年間,兩岸人員往來和文化交流日益頻繁。在民族同根、文化同源的理性認知下,台灣文學界越來越重視兩岸的文化交流,以此增進雙邊的了解、信任與包容。《兩岸詩》尤為典型,由兩岸詩人共同編輯,刊名已表明其社會和審美價值取向,即以開闊的視野審視漢語詩歌的全貌。遺憾的是,2018年沒有出刊。《創世紀》非常看重兩岸詩人交流,2018年又推出了「安徽詩人詩展」、重慶“界限詩群詩展”、福州“詩歌榕城”和“客家詩人詩展”等專輯,展現大陸區域詩歌的現況以及兩岸客家詩人的創作風貌。台灣詩人也有開闊的世界性視野。《笠》的“國際詩頻道”和“閱讀拉丁美洲詩人”等板塊,譯介了波蘭、智利、阿爾巴尼亞、科索沃、塞爾維亞、德國等國的詩作;《台灣現代詩》的“拉美詩探戈”、“世界詩散步”和“翻譯詩”欄目,譯介了阿根廷、尼加拉瓜、美國、哥倫比亞、捷克、西班牙、日本、韓國、越南等國家詩作。這不僅有利於台灣詩歌較大格局的形成,還能為讀者提供“他山之石”。
詩歌活動
台灣每年的文學活動豐富多彩。就詩歌而言,主要有詩歌獎評選、詩歌研討會、詩歌節等。2018年出爐的詩歌獎項主要有:羅任玲獲2017年度詩獎;陳威宏、葉緹、張心柔、林益彰、霍育琥獲優秀青年詩人獎;汪子翔的《柿情》獲鍾肇政文學獎新詩首獎;ㄩㄐ的《遷徙》獲台北文學獎詩歌首獎;游書珣的《重編〈新英文法〉之例句翻譯》獲「打狗鳳邑文學獎」新詩首獎和高雄獎。而在更為重要的台灣文學獎金典獎、聯合報文學大獎中,台灣新詩無一獲獎。
重要的詩學研討會有兩場。2018年5月,淡江大學中文系與台灣詩學季刊社、藍星詩學季刊社聯合舉辦「第十七屆社會與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暨第十屆兩岸四地當代詩學論壇」。會議以“全球視野與地緣透視”為主題,吳思敬、陳仲義、李怡、翁文嫻、洪淑苓、趙衛民、楊宗翰、張寶雲、謝昆樺、陳政彥等宣讀論文,另有王潤華與廖咸浩的兩場詩歌專題演講。學者們針對當代詩學與西方思潮的會通、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詩學的互動與影響、詩刊與詩社的關係、華文詩學的歷史與未來等議題進行對話。2018年10月,適逢余光中逝世周年,高雄中山大學與九歌出版社、文訊雜誌社合辦“余光中國際學術研討會”。出席會議的有餘光中遺孀范我存、女兒余幼珊和余佩珊,以及來自中國台灣、香港和馬來西亞等國家和地區的多位學者。張錯、翁文嫻、李瑞騰、黃維梁等就余光中的文學史地位以及余光中詩歌、散文和翻譯諸方面的成就進行研討。會議期間,還舉辦《聽我胸中的烈火:余光中教授紀念文集》《望鄉牧神之歌:余光中作品評論與研究》新書發佈會、《詩歌——向余光中致敬》紀念音樂會、《望海——余光中教授紀念特展》以及余光中影響力論壇等活動。
《詩蠹阡陌VR體驗展》
子、民謠、饒舌等當代不同類型音樂,以不同語言、聲音以及多元文化視角,重新詮釋詩人社會觀察、自然書寫與文化認同的詩作。這種雜語喧嘩的混聲合唱藝術形式,令人產生耳目一新的審美感受。
詩學研究
台灣每年都有數量不等的成果問世,類型多為台灣詩歌研究、詩學理論與資料整理等,超過任何其他華人地區。2018年出版的多種詩學著作,其研究路徑與學理闡釋各具特色。
王文仁的《想像、凝視與追尋:1960世代台灣詩人研究集》是一部研究「1960世代」詩人作品的論集。“世代”作為一種方法和視角,近年受到重視,《台灣1950世代詩人詩選集》《1960世代詩人詩選集》《台灣1970世代詩人詩選集》先後出版。該著對「1960世代」詩人進行整體觀照,抽樣分析了具有代表性的8位詩人詩作。在對詩人陳謙、張信吉、嚴忠政、須文蔚和曾美玲的分析中,側重探討其整體詩歌創作風貌及其演變;在對羅任玲、陳大為、羅葉的闡釋中,側重剖析其獨特的詩論和詩歌類型。對詩人“群體”或“個體”的詮釋,是台灣詩歌研究中一種常見模式。林芳儀的《與日常碎片一起漂移:夏宇詩的空間與夢想》雖屬個案研究,但對夏宇研究有所突破。該著超越了以往夏宇研究中的“後現代”、“女性主體”、“性與政治”等議題,找到了解讀夏宇的全新視角和語碼,即“空間”與“夢想”。作者以法國學者巴舍拉的《空間詩學》《夢想詩學》作為論述依據,結合夏宇從1984年《備忘錄》到2016年《第一人稱》的全部作品,讓詩作與理論相互碰撞、交流和對話,進而探索夏宇的想像模式、空間姿態及其空間中的夢想形象。作者對夏宇詩歌文本的藝術分析,既有女性安尼瑪的夢幻與流動,又有男性安尼姆斯的冷靜與思考。這種鮮少被觸及的“陽剛與力”的發現,是對強調“陰性書寫”觀點的突破與豐富。
李瑞騰主編的「台灣詩學論叢」是近年台灣詩歌研究的重要叢書。從2016年開始至今已出版三輯共14部,其中2018年出版6部:白靈的《新詩跨領域現象》《世界粗礪時我柔韌》、李桂媚的《色彩·符號·圖象的詩重奏》、朱天的《虹橋與極光:紀弦、覃子豪、林亨泰詩學理論中的象徵與現代》、夏婉雲的《時間的擾動》以及林於弘、楊宗翰主編的《與歷史競走:台灣詩學季刊社25周年資料彙編》。《新詩跨領域現象》視角獨特,以物理學、醫學、心理學等理論為基石,從“跨質能”、“跨媒介”、“跨語言”、“跨文體”、“跨地域”、“跨時空”幾個維度,對台灣現代詩與科學智能、機械聲光、數字媒體、音樂影像、區域互動等多領域交叉進行了極富創造性的詮釋。詩歌的跨界現象豐富了詩歌的藝術表現形式,為傳統詩歌的創新找到種種新的可能。正是在多領域、多形式交織的邊緣和模糊地帶,詩歌新的美學意義由此生成,給讀者帶來新鮮的現代體驗。而對新詩跨域現象的綜合研究,也無疑拓展出台灣詩歌研究的新版圖。《虹橋與極光》從文藝思潮與詩學發展的角度,省思台灣1950年代前後現代主義詩學建構過程中,現代主義與象徵主義理論如何出現在戰後的台灣現代詩壇,剖析了其對台灣詩歌觀念、現代詩史、詩學體系的深刻影響。作者不但闡述了紀弦、覃子豪與林亨泰詩學理論中的象徵與現代,而且還觀照了三家詩論的淵源、理念與比較。紀弦、覃子豪與林亨泰的象徵詩論與現代詩論,是台灣當代詩歌重要的詩學理論資源。《與歷史競走》輯錄台灣詩學季刊社歷年重要文獻與影像紀錄:“回首來時路”選錄李瑞騰、蕭蕭、白靈、蘇紹連、向明的論述;“刊物紀事”為《台灣詩學季刊》《台灣詩學學刊》《吹鼓吹詩論壇》篇目彙編與歷年大事記;“存影成詩”則有刊物封面書影、重要活動照片,具有重要史料價值。
同樣致力於詩歌史料挖掘的還有《文訊》雜誌。繼2017年開闢《風起雲湧的七十年代:台灣現代詩社與詩刊》和《雨後的燦爛:台灣戰後現代詩社與詩刊》系列專題後,2018年又推出《崛起的群星:一九八〇年代台灣現代詩社與詩刊》系列特輯,全面回顧1980年代的《春風》《四度空間》《新陸》《地平線》《薪火》等詩刊與詩社。《文訊》的「詩社與詩刊」專題帶有總結回顧性質。就單個詩社而言,這是其詩社詩刊的“小史”;從全部詩社來看,就是一部台灣戰後詩社和詩歌“簡史”。及時挖掘、爬梳和整理這些珍貴史料非常必要。
2018年的台灣詩歌是常態化的一年。在詩集出版、詩刊運作、詩歌活動和詩學研究等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績,有收穫,有亮點,在平穩中推進,在探索中發展,但謂之「文藝復興」時代的到來,還為時尚早。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9年2月15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