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算什麼,歲月是淡淡的光影,只有童年才是貫穿一生的。

——林良(1924年10月10 - 2019年12月23)

今天凌晨,96歲的台灣地區兒童文學領航者林良先生在睡夢中辭世。

林良先生被譽為「台灣現代兒童文學之父」,是台灣地區兒童文學界公認的“常青樹”、「大家長」。他以台灣地區國語日報“看圖說話”專欄與小讀者結緣,結集出版圖畫書《樹葉船》《青蛙歌團》《月球火車》,散文集《爸爸的十六封信》《會走路的人》《早安豆漿店》《林良的散文》,兒童文學論文集《淺語的藝術》《純真的境界》等兩百多冊。曾獲“中山文藝獎”、“文藝特殊貢獻獎”、“金鼎獎終身成就獎”、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兒童讀物金書獎”、信誼“兒童文學特別貢獻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特別獎”等殊榮。

翻譯作品《和甘伯伯去遊河》

在友人的印象中,林良慈祥、平和、安靜,是一個「去凈了火氣的人」,他的文字也和他的為人一樣,充滿了對世界的寬容和理解,溫暖、溫情流淌在字裏行間,這些文字也會讓讀者安靜下來,用寧靜的世界觀看著生活中的美和詩意。

而對林良先生來說,文學就在他的生活之中,同時他也把文學當成一種工作,認為這是福氣。他說:「如果說生活與工作處處是文學的話,這是對我最好的讚美。」 

梅子涵:有的人還沒有老,可是當你看到他的時候,已經害怕自己會老;而有的人已經老了,當你看到他以後,卻很嚮往這樣的年齡,不害怕朝著這個年齡走去。

方衛平:林良先生是一位有大智慧的兒童文學作家。多年前,他提出「淺語的藝術」來指稱兒童文學的核心藝術精神,這個精鍊、準確而生動的概念從此頻繁出現在兩岸同行談論兒童文學的語境中,他以此命題所倡導的兒童文學的“淺語”精神,也在很多時候成為了這一文類的藝術代名詞之一。而多年來,他的兒童文學寫作也以其至為清淺的語言面貌和至為純真的情感境界,踐行著這一“淺語”藝術的真諦和追求。

林煥彰:他是「淺語藝術」的倡導者;他使用日常淺顯的生活語言,作為寫作的表達工具,為成人寫作,也為小孩寫作。林良給人有一種優遊儒雅的風範,因為他擁有一種從容的、良好的、“慢的”生活方式,我稱它為“慢的哲學”的生活方式。這種“不急”的“慢的哲學”,養成了他一輩子都在寫作,從不停下來休息,任何時候,他都可以靜下心來寫作。這是非常好、非常了不起,也很令人羨慕的一種人生態度。

李東華:林良先生的文字力量,不在於有很猙獰或強悍的外表,恰恰是他把生命中非常沉重的跋涉、沉痛的感悟,通過愛、同情、慈悲等心靈的力量和寬容、幽默的智慧,轉化成一種非常輕盈的分享,其實背後傳達出了一種力量,這也是真正的兒童文學的力量。

近年來,隨著林良作品陸續被引進大陸,人們對這位在兒童文學領域耕耘了七十多年的老人有了更多的了解。《文學報》也曾多次刊登評論界對他作品的解讀。

今天,我們重新跟著專家學者的解讀走進林良的文學世界,走進那個至美至善的文字王國,緬懷林良先生,緬懷那種至真至純的人生態度。

淺語中的智慧——讀「林良美文書坊」

刊於《文學報》2014年11月20日

方衛平

林良先生是一位有大智慧的兒童文學作家。多年前,他提出「淺語的藝術」來指稱兒童文學的核心藝術精神,這個精鍊、準確而生動的概念從此頻繁出現在兩岸同行談論兒童文學的語境中,他以此命題所倡導的兒童文學的“淺語”精神,也在很多時候成為了這一文類的藝術代名詞之一。而多年來,他的兒童文學寫作也以其至為清淺的語言面貌和至為純真的情感境界,踐行著這一“淺語”藝術的真諦和追求。

林良的創作,我們最熟悉的是他的兒歌和兒童詩。他的《蘑菇》《蜻蜓》等形式簡樸而意味雋永的小詩,在幾十年前便經各種刊物、選本流入大陸,深受讀者欣賞和鍾愛。這些詩歌透過孩童式的感官和心靈來描寫他們身邊的小事物和小世界,其清簡的兒童詩語中洋溢的童心童趣,不但彰顯了兒童詩獨特的藝術感覺,也塑造著華文兒童詩獨有的審美趣味。

但兒歌和童詩只是這位台灣兒童文學「大家長」創作的面向之一,他筆耕的興趣還要廣泛得多。從“林叔叔”到“林伯伯”再到“林良爺爺”,他筆下的童詩、散文、故事、童話等,陪伴和營養了幾代台灣少年兒童。近年來,致力於推進兩岸兒童文學交流事業的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正陸續在大陸出版林良先生的著述,其中既包括他的各類兒童文學作品,也包括《淺語的藝術》《純真的境界》等廣有影響的兒童文學理論和評論文集。最新出版的「林良美文書坊」(共七冊),收錄了作家的一批散文、書信、故事和童話作品。這些作品為我們勾勒出一個更立體的兒童文學作家的身影,也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更豐富的兒童文學作家的藝術世界。

林良散文的風格和他的童詩一樣,清新,樸素,富於天真的稚趣。收入「林良美文書坊」的《回到童年》和《小太陽》二冊,是有關作家童年和成年生活的回憶記敘。散文寫小時候看電影、玩遊戲、坐車出行、讀書認字等經歷,淺白的筆墨中滿蘊著童稚的幽默。譬如寫七歲時讀圖畫書,認得了第一個中國字“大”,於是鄭重地“翻開書,把書中所有的‘大’字都念一遍”,一時“很得意,有一種‘讀完一本書’的感覺”。童年純真的幽默躍然紙上。

《林良美文書坊》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2014年8月版

不過,與作家的兒歌和兒童詩創作相比,這些散文在淺語的趣味中,往往還飽含著經過成熟生命沉澱的人生感喟和體悟。《回到童年》中許多憶少年、記舊遊的文字,內里常藏有一份含蓄的深情。散文寫到童年時代父親工廠的那口井和夏天裡冰涼的井水兜頭淋下的舒暢感覺,寫到小時斗贏蟋蟀後的得意和大表哥開朗瀟洒的一句「蟋蟀斗,我們不鬥。我的蟋蟀送給你吧」,寫到十九歲第一次獨自離家、出外謀生時收到父親來信:“回家吧,不要太為難自己”,全是平白無比的記述,卻令人長久地回味個中蘊含的過往生活滋味和深摯的情感。

閱讀這些日常生活的片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種對待生活的單純、樂觀、真誠的態度,這態度又孕生出一些樸實無華的生活智慧:要謙和,也要努力;要愛自己,也要愛別人;要有激情,還要有理性;要有一雙善於洞察生活的眼睛,也要有一顆懂得欣賞生活的心靈。在《爸爸的16封信》《林良爺爺的30封信》中,作家以書信的方式向孩子們講述著這些生活的感悟和智慧,《會走路的人》《早安豆漿店》則以生活小故事的形式向孩子傳遞著關於親情、友情、責任、關懷、讀書、學習等的思索。這是一些奠定我們人生基本姿態的起步哲學,它教給我們一種端正的生活態度,一種負責任的生命意識。我想,閃耀在這些文字里的智慧,也會像小太陽一樣,照亮和溫暖少年朋友的生活。

童心不泯,童真不朽

刊於《文學報》2018年11月15日

熊慧琴

我走路,不算慢,

請拿尺子量量看。短短的一小時,

我已經走了

五寸半。

——林良《蝸牛》

這首《蝸牛》是台灣兒童文學作家林良先生流傳甚廣的經典童詩《蝸牛》組詩中的一首,一隻活靈活現的小蝸牛在「抗議」人們評價它速度「慢」,人們眼中習以為常的“蝸牛慢”和從“氣急”的蝸牛自己口中說出的“不慢”形成一種奇妙的文學磁場,讓人啞然一笑。

事實上,許多人對林良的童詩並不陌生,《蝸牛》《沙發》《蘑菇》《蜻蜓》等十幾首短短的小詩,都教人愛不釋手。作為台灣地區兒童文學的泰斗,林良先生是集兒童散文、童詩、故事、翻譯、出版的大成者。他的童詩淺白簡約,不事雕琢,處處閃現著質樸本色的真美。但是,作為一代童詩大家,林良先生在大陸的童詩出版數量與其創作高度不成正比,即便有十數首童詩被廣泛傳播,讀者始終也未能一觀林良童詩創作的豐富之貌,此次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蝸牛》,收錄了他的78首經典童詩,為首次集中整理出版。其數量與詩篇呈現的豐富性是當前大陸地區林良童詩出版之首。

有人說,童心是真心、愛心、玩心、簡單之心的混合體。用童心寫孩子喜歡讀的兒童詩,一直以來都是林良的童詩創作觀。用童心創作,意味著要像孩子一樣簡單真誠、敏感直覺、新鮮好奇地看世界,要從「高」向“低”攀登。

他寫孩子們生活中最熟悉的物、最尋常的景,用的是最簡單的淺語,卻總能精準地抓住事物本身的鮮明特徵,給予出其不意的天真爛漫。《雨》中,林良分別用兩個鏡頭描寫天井和前院的雨:「你在天井裏賭氣,/把盆盆桶桶/桶桶盆盆/敲得很響。/在前院,/你心情好,/靜靜把那片草地/洗得很綠。」將天井裏的雨形象地比喻成賭氣的孩子,“盆盆桶桶,桶桶盆盆”兩句疊詞將氣氛推向高潮;而到了前院,“靜靜”一下子就將前面的短促釋然,氣氛變得寧靜悠長,而且為了形容雨的細心用了“洗”這個字,賦予無常的天氣以主人翁的意識。平常的雨在精妙的童心點染下,經由場景切換、擬人化和口語化的語言表達,一下子生動可愛起來。

兒童天生就具有很強的敏感力和直覺力,並不擅長接受概念,反而具有將人們習以為常的概念肢解、剖析的能力,林良先生能敏銳地將兒童的這份天賦從童詩中表現出來。「慢」是成人世界中一種習以為常的形容,可在《蝸牛》組詩里,林良讓三隻小蝸牛現身說法,從三個角度來合理解釋蝸牛的「慢」:第一隻蝸牛不喜歡人們對它們的刻板印象,它可不認為自己慢呢,因為“短短的一小時,我已經走了五寸半”;第二隻是只懂規矩的蝸牛,它一本正經地說,“這是為了交通安全”;第三隻蝸牛,喜歡安靜地看風景,它怯生生地向我們訴說慢的好處——“牆頭上有些什麼,誰也沒我知道得多”。

將抽象的情感具象化、複雜事物直觀化是兒童世界裡可愛天真的表達。關於這一點,林良先生有諸多的代表作,《沙發》是其中一首:「人家都說,/我的模樣好像表示/‘請坐請坐’。/其實不是,/這是一種/‘讓我抱抱你’的/姿勢。」在這首詩出來之前,人們並不知道溫暖的沙發可以有這樣具象化的描述。沙發的形狀很像一雙張開的手臂,林良首先將沙發擬人化,“請坐請坐”代表人與人之間的謙和有禮的關係,“讓我抱抱你”則將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又升華遞進到了更為親密的層面。再好的形容詞也沒有比“讓我抱抱你”更能表現具象的溫暖。除了將抽象的情感具象化,兒童也有將複雜的事情簡單直觀化的能力。《電梯》里“從一樓走進/這個小房間,/在裏面等,/等它變。/門再打開,/一樓變成十樓,/變得真快!”要理解電梯的原理是一件複雜的事情,他們最直觀的感受就是門一開、一關,外面的事物發生了變化,像魔法一樣。平常事物在童心的世界裡加上了一層魔法的成分。

林良先生知道兒童總是關注那些角落裏容易被遺忘的事物,體察著不容易被感知的小情緒,那是他們天生的憐憫萬物的能力。被許多人視為童詩經典的《蘑菇》是這樣寫的:蘑菇是/寂寞的小亭子。/只有雨天/青蛙才來躲雨。/晴天青蛙走了,/亭子裏冷冷清清。到了《晚上》,林良先生這樣寫:晚上,/人靜了,/樓房的電燈都滅了。/街上,/只有幾盞路燈亮著。/天上,/只有孤零零的月亮/亮著。

《蝸牛:林良的78首詩》林良/著,盧貞穎/繪,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2018年9月版

林良用滿滿的童心展現著兒童世界裡的種種,他一生的創作都是植根於童年的創作。他是一個為孩子寫作的工作者,在報紙上的專欄里與孩子結緣。六十多年的寫作里,無數小讀者的童年裏都有林良的故事浸潤,他與小讀者互相受著童年的滋養;他還是一位父親、一位外祖父,經歷了兩代孩子童年;他還有他自己的童年,那些寶貴的童年記憶彷彿從未離開過他。

在一次評獎活動中,林良先生評價寫作者的創作「雖有豐富的生活經驗,卻不能從那‘多姿多彩’里,體會出什麼來的,就會使人有‘熱熱鬧鬧的空洞’的感覺」。這其實也是現代成人生活的現實寫照。對於已經失去了童心的成年人來說,現實生活很多時候都給人一種“熱熱鬧鬧的空洞”感。既像個孩子生活在童年裏,也像個大人一樣生活在平淡的生活里的林良,將現實生活作為最重要的寫作素材,用生活里尋常的物、尋常的景,寫出了浸潤在生活里的詩意與天真。

他筆下的自然,是一幅遺世獨立、巧奪天工的獨照,「那隻/白鳥/飛起來了/飛得不高/飛得很慢/平平地飛/平平地滑/好像粉筆/在綠板上畫線——/畫得很長/可是沒有/那一條線」;也是一幅形態各異、完美和諧的群像圖:“春天的田水/還有些涼,/白鷺鷥喜歡/落在牛背上。/曬過太陽的牛背,/是最柔軟溫暖的/石頭。”他賦予每一種生命最獨一無二的個性,因為“一棵樹/有一棵樹的/樣子,/好像/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樣子。/樣子都不一樣,/但是都有一種/很可愛的/樣子”。似乎有一種在人群中孤獨綻放的恬淡與充實。他筆下的孩子,被父母無聲的愛包圍著,他感受著那份愛,於是他的眼睛裏就有了似懂非懂的理解:“晚上我上床,/最後一眼/看到你正在忙。/天亮了我醒來,/睜開眼睛/看到你還在忙。/微笑的媽媽,/你天天不睡覺嗎?”他筆下的城市,不是門窗緊閉的小房子,不是高樓聳立卻人情淡薄的世界,而是充滿了煙火氣和人情味的庇護所。在公共汽車上看見了充滿個性的藝廊、圖書館、旅行學府;靜靜傾聽似從竹林流出的淙淙的鄰家髒水溝排水的聲音;聽鄰家搓麻將的聲音就像在聽一場異域風情的音樂會……

林良說他寫詩的動力是主編兒童副刊時,小讀者、小讀者的老師和父母親都希望讀到一些詩。林良寫的童詩,兒童讀者與成人讀者的體驗可以有一種呼應。在童年的意象中闡釋生活言之不盡的真諦,又在現代生活情境下浸潤童真,孩子與成人彼此向對方靠近多一些。所謂「兒童是成人之父」,或許就是說,童年獲得的道理終身受用。無論是還在長大的孩子還是已經長大的孩子,林良都希望他們飽含著對生活的熱情,於細微處看見美好。詩人希望他們知道生活的甜是求來的,大部分的歲月里,你或許會像置身於沙漠的駱駝,生活是那延綿無盡的沙漠,可要相信,若是一步一步走下去,不擔心日晒辛勞,總有一天會到達目的地。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林良的詩,的的確確是全齡的,適合所有的大人、孩子。生活如詩,因為無論年紀多大,無論年紀多小,我們都渴望為生活織錦。我們在他的童心童詩中,看到了永不褪色的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