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資料圖)
這裏還有一個關鍵性的插曲。耿直的陳耀翰醫師當面向蔣介石陳述病情,建議他應該即刻停止一切活動,休假半年。蔣介石聞言大感驚惶,回官邸即與宋美齡商議,宋美齡唯恐蔣介石一旦請假,豈不大權旁落,立即招來陳耀翰,嚴厲申斥他不該在蔣介石面前「危言聳聽」。宋美齡的態度明顯予人諱疾忌醫、權位遠比健康重要的錯覺。
宋朝詩人黃庭堅曾經寫過一首《清明》,詩謂:「佳節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雷驚天地龍蛇蟄,雨足郊原草木柔。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
動升降病床上。蔣介石這天的精神不錯,他呼喚值班的台北榮民醫院護士羅小姐。蔣介石說,過兩三天就清明了,你替我念幾首描寫清明節的古詩吧!羅小姐翻開蔣介石常看的那部《唐詩三百首》,從目錄中找尋與清明有關的詩句。她起先念的是唐朝詩人杜牧寫的《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蔣介石對這首詩熟悉的詩句,沒有太特別的感覺,所以,只讓羅小姐念了一遍,就轉念別的詩句了。接下來念的是黃庭堅寫的《清明》,當護士小姐念到最後一句——「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蔣介石臉上的肌肉突然略微抽搐了一兩次,他說,這首詩寫得好,你多念幾遍。羅小姐起先還不太懂詩里的意思,一邊念,一邊看書里的語譯,她才曉得,這句「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意思是說,人活著的時候,不論你是聖賢還是平庸之輩,生命結束的時候,留在人間的都不過是長滿野草的小土堆。
蔣介石的病體,從體弱多病到昏迷卧床,繼而蘇醒持續卧床,波波折折,纏綿病榻,已經拖延了至少五年半時光了。他身體一蹶不振的起因,是一九六九年九月十六日下午五時發生的一場車禍。發生這場意外之前,蔣介石的車隊甫自市區兜風歸來,正返回陽明山官邸上山途中,說巧不巧,一位少將師長剛結束軍事會議,從陽明山開著軍用吉普車一路往山下市區方向疾馳,蔣介石車隊最前方的前導車,見到這部吉普車跨越中線疾馳而來,前導車趕緊煞車,雖未與吉普車碰撞,可是緊隨其後的蔣介石座車,司機竟一時失神,反應不及,該踩煞車的時候竟踩成了油門,猛烈追撞前方的前導車,故而發生禍事。
「總統」座車向來穩妥安全,行經各地路段,路口交通燈號全部開綠燈,故而蔣介石、宋美齡坐車從不系用座椅安全帶,哪知禍從天降,碰撞如此猛烈。據座車侍衛人員事後追述,撞車瞬間,由於突如其來的力道過激,坐在后座的蔣介石、宋美齡冷不防都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兩人身體先是往上衝擊,繼而往前衝撞。宋美齡疼得在車裏哇哇大叫,她的脖子和雙腳受重創,幸未骨折。蔣介石雖然力持鎮定,但也撞得不輕,初步檢查,只發現下體有紅腫現象,起先以為沒有大礙。兩三個月後,榮民總醫院心臟科大夫為蔣介石作健康檢查時,發現了車禍後遺症的徵兆,醫師發覺蔣介石心臟大動脈發出不尋常的雜音,證實其心臟主動脈瓣膜,可能在車禍中受傷而未及時察覺。
一九六九年年底到一九七○年年初,尚看不出問題的嚴重性,到了一九七○年五月二十九日上午,蔣介石的健康亮起了紅燈。「總統府」在這天要召開例行月會,在體力不濟的情況下,蔣介石本想支撐前往,“秘書長”張群勸阻再三,才勉強決定請假,會議也因之停開一次。五月三十日,蔣介石甚至陷於低度昏迷狀態,被緊急送進榮民總醫院其專用之「第六病房」。這次病情尚稱輕微,兩個禮拜左右即漸趨穩定。
舊社會中國文人都拿毛筆寫字。蔣介石終生只用兩種筆,一種是批示重要公文、發佈命令、寫正式書信及日記時使用毛筆;一種是批示一般性公文或寫便箋(即:下條子)時,偶爾拿紅藍鉛筆寫字。看一個人健康好壞,從寫字的字跡最能見微知著。
一九七○年六月十五日,病況漸有起色的蔣介石,用毛筆寫了一封信給蔣經國。從字跡明顯看出,他握筆時手肘必定抖得十分厲害,與往昔筆力之逎勁,不可同日而語。蔣介石在信上告訴蔣經國:
經兒:余體力已日漸康復,惟拿筆反不如病中之穩健,其他一切體操行動如常。湯太夫人余當親自弔祭,故你可在金門多住幾日休養至廿一日回台北為宜,千萬聽從勿違 父示 民國五十九年六月十五日
這封字數不過八十餘字的家書,據說花了蔣介石近半個小時才寫好。不過四個月前,一九七○年的農曆春節(陽曆二月六日),蔣介石還寫了一段話,作為他的春節感言,聲稱:「今年要在世界局勢重大變化混亂與我國最險惡艱難中,積極奮鬥,打破這一難關,光復大陸,拯救同胞,以湔雪恥辱,重建三民主義新中國。」蔣介石寫這段文字時,筆力仍然遒勁,可見當時蔣介石的精氣神尚稱充足。
但是,對照兩個月前(亦即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九日)祝賀即將新婚的次孫孝武的家書,則在力度和精神上,又差了一截。這可能是蔣介石最後幾封寫給孫輩的毛筆信了。
武孫:你來信與長詩英文信皆已接到,甚為欣喜。祖母病後右手尚不能握筆寫信,故未能作覆,但近日來,日有進步,勿念。你們在外國結婚,未能親臨主持為念,惟望你們能早成婚,回國相見為盼。特趁你母來美主持婚禮囑其帶此一函作賀,甚盼一切歡樂,為祝 祖父母示 民國五十八年十二月九日
蔣介石身體真正出現較嚴重惡化,是在一九七二年夏天,他住進了新落成的陽明山「中興賓館」,許多侍從人員都傳說這裏的風水不佳。某次,蔣介石在賓館走廊上散步,直喘大氣,才走了一小段路竟然走不動了。當時還沒準備輪椅,醫官只好拿來一張椅子,讓蔣介石扶著椅子走回卧室休息。鑒於蔣介石心臟毛病癒來愈惡化,由蔣經國及宋美齡授權,派遣榮民總醫院醫師盧光舜到美國延請華裔心臟科權威余南庚,到台灣主持蔣介石的醫療小組任務。余南庚系江西人,解放前卒業於上海醫學院,接受庚子賠款獎學金資助,先後深造於英國熱帶病學院,研究學習傳染病學,後來又到劍橋大學專攻心臟學,最後轉至美國羅徹斯特大學醫學中心深造。余南庚之所以慨允赴台,主持醫治垂危之蔣介石,據說與其曾在“中央訓練團”受訓,感念蔣介石有關。
七月二十二日,也就是他就任第五任「總統」後兩個月,蔣介石在中興賓館呈現昏迷狀態。
這裏還有一個關鍵性的插曲。早在蔣介石昏迷前一個月,榮民總醫院曾經為蔣介石作了一次全身健康檢查,陳耀翰醫師從儀器數據報告中,驚覺蔣介石的心臟擴大現象較前更加明顯,如果再不善加調養,恐怕發生不測。耿直的陳耀翰因而當面向蔣介石陳述病情,建議他應該即刻停止一切活動,休假半年。蔣介石聞言大感驚惶,回官邸即與宋美齡商議,宋美齡唯恐蔣介石一旦請假,豈不大權旁落,立即招來陳耀翰,嚴厲申斥他不該在蔣介石面前「危言聳聽」。宋美齡的態度明顯予人諱疾忌醫、權位遠比健康重要的錯覺。從此,醫官裏邊再也沒人敢開口要蔣介石休息,終至鑄成一個月後蔣介石之昏迷意外。
蔣介石這次昏迷病情嚴重,醫師不敢輕易移動他,只得將他留在中興賓館就地治療。一支由十二位榮民總醫院醫師為主力的醫療小組正式成立,並且在余南庚趕到台灣後,由余南庚指揮醫療小組,於八月六日夜間九時四十分,趁蔣介石熟睡後,將他抬上一部進口全新救護車,沿途交通管制,禁止人車通行,以時速二十公里慢速度駕駛,將蔣介石送進台北榮民總醫院「第六病房」。
八月十一日上午八點鐘,余南庚在榮民總醫院主持醫療會議,坐在主位的是宋美齡,坐次位的是蔣經國。余南庚彙報,蔣介石心臟恢復正常,但肺部有積水現象,體力衰弱。當時,蔣介石雖已恢復進食,但體重僅有四十六公斤,較前直線消瘦近十公斤。
為了全力挽救蔣介石健康,榮總奉蔣經國、宋美齡之命,投入了巨大的人物、物力等醫療資源。一位孔宋家族延聘的美國名醫,親見台北榮民總醫院專供蔣介石使用的「第六病房」,集合島內名醫與護理人員組成醫療小組,二十四小時全天候輪番照護,當局更投入了眾多先進設備儀器,陸續將中興賓館、士林官邸改裝成一座“小型醫院”,這位美國醫師感慨系之地說,全世界大概只有台灣會投入不可估量的醫療資源,用在一位老人身上。
一九七三年七月二十三日,蔣介石重病剛滿一周年,島內小道消息盛傳蔣介石病危,或者甚至已不在人間。蔣經國為掃除外界各種謠諑,趁蔣孝勇(蔣介石之么孫)剛巧於當天在士林官邸凱歌堂舉行婚禮的時機,安排蔣孝勇、方智怡新婚夫妻,到榮總第六病房,與蔣介石、宋美齡合影留念。攝影官胡崇賢洗出照片後,由宋美齡、蔣經國挑選蔣介石看來神情最健好的一張,交付國民黨「中央通訊社」向全世界發佈,印證蔣介石尚很健康地存活於世。
拍照之前,隨從人員發覺,暫時脫離重病階段的蔣介石,固然已可端坐椅子上,活動能力也尚稱靈活,惟獨右手因纏綿病榻,又長年接受注射輸液,肌肉已嚴重萎縮。坐在古董紅木椅子上,左手尚可勉強握住椅子把手,右手卻因嚴重萎縮,不僅無力握住把手,更因不聽使喚而頻頻垂落。為不讓人看出蔣的右手失去正常功能,宋美齡外甥女孔令偉命侍從以醫藥膠布,將蔣的右手固定粘綁在椅子把手上,以免拍照時露出破綻。
講到蔣介石的右手,在他肌肉萎縮之前,他曾經掙扎著以毛筆寫了一幅字,書謂:「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死生於度外」。這筆字,應該是蔣介石在一九七二年七月中興賓館昏迷蘇醒以後的作品。這幅字完成以後,交給了蔣經國,蔣經國立即差人把這幅字框裱起來,掛在自己堂屋內,供其拳拳服膺,日夜審視反省。
蔣經國在乃父去世之後,於一九七五年四月十四日,曾經如此評說這幅字之深意:
先君在病中曾手書「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死生於度外」十六字,付經國保存,此為經國敬謹奉藏先君遺墨最後之一件。先君崩逝,舉世同悲,經國五中哀慟,實所難堪!自先君之逝,每日摩挲恭讀,了知先君革命一生,實以此為日不去心徹始徹終之志事,謹敢以此先君手墨十六字,敬佈於世,誠不知哀涕之何從也。
職是觀之,蔣介石給蔣經國的這十六字箴言,應該就是父親送給兒子兼具公私意義的遺囑。
蔣介石於中興賓館陷入半昏迷狀態後某日,侍從醫官察覺蔣介石口中念念有詞,聲音十分微弱,而且蔣的寧波口音不好懂,侍從醫官立刻請值班的侍從副官翁元,耳朵貼近蔣介石嘴巴,仔細聆聽他在說些什麼。翁元仔細聽了一兩分鐘後告訴醫官,「總統」說的是:“反攻大陸……解救同胞……反攻大陸……救中國……反攻大陸……救中國……”
蔣介石是否意識到自己陷於性命交關,故而以其微弱的叼念,交代最後遺言?不得而知。
擊,蔣介石的脈搏、血壓均已無法量出。急救了三個多小時,四月五日晚上十一時三十分,蔣介石瞳孔已放大,心臟猶有微弱跳動。醫師最後以電極直接刺入心肌,刺激心臟,但仍屬無效。宋美齡最後命令放棄急救。醫師宣佈死亡的時間為四月五日晚間十一時五十分。蔣經國觀察急救無效後,當場痛哭失聲,宋美齡則始終力持鎮定,兀自靜坐一旁流淚。
從蔣介石醫療報告得知,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當晚,蔣介石是在睡夢中心臟停止跳動,因而最後臨終之際,並未留下任何口頭遺言,逝前也沒有命令文書侍從(如秦孝儀)作任何書面遺囑。
秦孝儀奉宋美齡急召趕到士林官邸,是在四月六日凌晨二時許,蔣介石逝後近三小時了。秦孝儀當時奉宋美齡之命,連夜趕寫一份遺囑,純系枱面上官方版「政治遺囑」,不是真正的遺囑,更不是蔣介石留給親人的「家事遺囑」。
秦孝儀四月六日凌晨起即不眠不休,連夜撰寫這份「政治遺囑」,初稿寫就後,送交宋美齡過目,宋美齡特意交代秦孝儀,你應該再加上一句話,強調先生是信基督教的。所以,蔣介石的「政治遺囑」開頭即言:“自余束髮以來,即追隨總理革命,無時不以耶穌基督與總理信徒自居……”這份蔣介石死後才“補寫”的遺囑,備受時人爭議的,有幾個問題:遺囑明明是四月六日清晨撰寫的,遺囑的末尾卻寫成“中華民國六十四年三月二十九日秦孝儀承命受記”,尤其最後那句「秦孝儀承命受記」,被視為畫蛇添足之作,因為,秦孝儀抵達士林官邸已是蔣介石死後三小時以後的事了,何來“承命受記”?即使是承宋美齡之命,也不合遺囑系記載死亡當事人遺言之通則。
侍從人員為此緩頰,認為是參考汪精衛寫孫中山先生遺囑之手法。這說法更是不通,畢竟蔣、孫遺囑兩者情況大不相同。汪精衛為孫文寫遺囑,一是遺囑內容完全系孫先生之生前口授;再者,汪精衛本系孫中山屬意的重要骨幹,何況汪氏是在遺囑供黨政要人簽名的區域內,註記「筆記者 汪精衛」六字,而不是把名字註記在遺囑本文內。
一九七五年十月三十一日,蔣經國下令編印的《總統蔣公哀思錄》裏頭,蔣介石這份政治遺囑的「秦孝儀承命受記」及首長簽名字樣,全部不見了,但是“耶穌基督”四字仍然留存在內,遺囑日期依舊是寫“中華民國六十四年三月二十九日”。
至於蔣介石的「家事遺囑」,應該早在其晚年時期,在蔣氏父子及蔣宋夫妻之間,在日常生活點點滴滴的過程里,已經作了完整的交代。綜觀而論,真正算得上是蔣介石親自授權的遺囑,還是蔣介石病中,以危顫顫的右手寫下的那十六字——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死生於度外。
在蔣介石最後的日子裡,他似乎冥冥中對清明節感觸特深,尤其是他再三品讀黃庭堅那首《清明》詩句:「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他應當早已體悟,此生功名塵土、榮辱得失,如今俱往矣!遺囑不遺囑,對蔣介石已不是那麼重要的事了。( 本文摘自《蔣介石父子1949危機檔案》,王豐著,九州出版社,2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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